分类：论文范文 发表时间：2021-02-20 10:16
内容提要：本文聚焦陕西作家许海涛的文物小说新作《残缺的成全》，抓住“残缺”这一题眼，从器物之残缺和人之残缺两方面进行分析，兼对小说空间构设转换对情节的推动性作用进行揭櫫，透过谋篇布局，分析小说与《红楼梦》的互文性。探讨具有文化寻根意义的：现今生活中，消费社会与个人坚守之间的矛盾，主人公金晍如何接受并安于自己的残缺，燃烧自己，成全别人的美好人性。糅合鲜明的地域特色，作者把返祖归根的文化“乡愁”编织在更宏大壮丽的体系之中，塑造出了，兼具知识分子、传统精神坚守者、追求圆满与极致的梦想家等多重身份于一身的高度理想化的“新跑家形象”。
关键词：《残缺的成全》 许海涛 文物小说 陕西文学
读陕西作家许海涛的长篇小说《残缺的成全》，不由得让人联想起陈师道的词句：“拟满还须缺，别易见应难”。主人公金晍的人生，如月常缺，处处离别。付出一生的收藏多有残缺并最终散尽、半生婚姻充满不幸、晚年又逢挚爱意外坠殒、外孙罹患绝症。历尽劫波，总是忧多乐少，每每得而复失，圆而又缺，最终选择消失于秦岭的雪海之中。作者匠心独运，以39件文物及其背后的故事为经，人事为纬。呈现的既是一部自饶韵味、意境瑰奇的文物小说，又是一部充满了遗憾与别离、欢喜与悲辛的世情小说。
小说一直围绕着“残缺”展开。首先是器物的残缺，金晍所居的“品残斋”中：脱落一块外壳的汉代蜗牛、奔走多年只得其三的四神瓦当、破四旧时代被人弃若敝履的冯从吾集残本、废铜堆里断腿的周鼎，失去卷轴又被撕去一角的唐寅真迹……古器保存的残缺与完整，在小说中并不过多与经济利益挂钩，而以寻根姿态集中呈现“礼失求诸野”的民间文化探索与坚守，更通过许多事件集中表现了金晍对于唯利是图之商人作风的鄙夷。在这个层面上，不同于一般重在记录鉴宝经验，充斥着商业气息的文玩小说，金晍多次自白：“残与我有缘”，古董“虽然残了，但还活着”，并与“一代又一代的人对话”，引起关于历史的“无限怀想”。在“上了年纪的老物件面前”，我们和前辈后辈都只是“过客”，幸运的并不是占有，而是“亲密相处过”，“抚摸过它让人痛惜的残裂，惊叹过他不可思议的精美”，听取其中的故事，这便足矣。古器的残缺，也记录了流转中历史的阴影，是苦难的见证。这与苏轼诗中“古器残缺世已忘”，将古器视作“老仙不死阅兴亡”的态度一脉相承。与其说是人与物的对话，不如说是尝试与前代过客的对话，不如说是借助承载物对历史记忆的招魂。
在利益至上的消费社会中，既有金晍这样寻觅中坚持与古物对话的寻根者，也有龚老板那样不择手段，巧取诈夺的伪君子。金晍离去前，留下的数件，委托湖舟卖掉以给小外孙治病的文物中，有一件只剩“光裸琴板”的古琴。让人想起黄山谷曾有“古器虽在无古弦”的感慨，古琴弦断的无言，何尝不是岁月剥蚀，世道人心堕落的暗示？金晍曾以张大千虽失明，但是“内心从来没有停止过沸腾”，作为艺术探索的榜样，这种内心的沸腾，何尝不是一种无弦的演奏？金晍半生对真挚爱情的执念，对艺术极致的追求与晚年的绝世隐遁，就像那无弦古琴一样，无一刻不在演奏。基于这样的认知，金晍才觉得，将古器付与同样具有深刻艺术体认与理想的外甥湖舟，才“不至于委屈了这些东西”。从反面看，仅仅追求倒卖文物获利，或者像凡勃伦所谓“有闲阶级”以“夸耀的方式消费贵重物品”来博取名望，使得收藏品的购置成为一种“荣誉准则”，亦是使琴弦空置①。是故，古器落入龚老板那样名利之徒手中，金晍亦觉是古器的不幸。这也体现了作者对现代消费社会乱象的深刻反省与批判。
小说的讲述沉稳平静，细致入微描述一件件文物，历历生于目前；人事上颇多生离死别，爱恨纠葛，却极少正面呈现人与人间的冲突，平和冲淡的分寸感拿捏得极好。残缺之物的生成，也成为了一种人物的处境比喻，与妻子争执中打破的古瓶，“即使锔得再好，钯钉和裂缝总会存在”，作者不从正面呈现夫妻间的冲突，却以器物的损坏难补，象征着长期以来紧张的关系，没有幸福的婚姻，走向破碎的家庭。作为金晍婚外爱人的凌丽云佩戴的翠莲蓬，与作为妻子的桑军英所佩戴的南红珠串，颜色的鲜明对比，更对应了金晍的追求与固守两种行为维度的决然对立。凌丽云坠亡前，打着一把农家乐老板给的黑色雨伞，意外发生后“黑伞变形”并在“雨中瑟瑟发抖”，无疑是一处死亡的暗示。黑伞之残，也是完美转为残缺，幸福转为悲剧的象征。
残器之外，人也有残缺的一面：成乾韫等人口中的金晍才多艺广，一表人才，年轻时多为女青年所青睐，然而，他却有一个有智力障碍的双胞胎哥哥。与金晍外貌完全一样，却是残疾与健全的迥别。被外界视为累赘的残疾哥哥，也影响了金晍的婚姻，造就了两段以不离弃哥哥为条件的婚姻中的种种不幸。残疾孪生哥哥的存在，无疑使得叙述中近乎完美的金晍有了残缺的映照，贤与愚、美与丑、旁人的爱与怕，都有了直观的对比，并且两者的生命难以分割，在婚姻上接受完满的同时，也必须负担起残缺，这无疑是一则辩证意味浓厚的人生寓言。20年没有爱情的婚姻，只能通过桑军英帮助金晍照顾哥哥，金晍萌生的“领情、感恩”来维系。作为青梅竹马的凌丽云与金晍两情相悦，却难以厮守，凌亦走向了另一段充满压迫的婚姻。小说的叙事开始时，金晍已经年过半百，残疾哥哥已经离世，金与桑、凌的三角恋情处在一种闭合叙事之中，人生谬误已经铸成，失去的岁月再难找回。
然而，金晍追求自身生命完满性的赤子之心却丝毫没有消退，无论对于收藏、艺术，还是情感。他已过知天命之年，终于下定决心，终结婚姻的冷战，大胆追求真正的爱情。在无数次波澜冲突后，终于得以与凌隐居秦岭山中。半百男女，都经历了长久的婚姻不幸，志趣相投，余年相守，本已经使残缺的人生得到补偿。而凌丽云却在绘画甫一学成，举办第一次个人画展后，意外殒命。一生抱残、惜残，与残缺对话，却尽力追求完满极致的金晍，留给大家的最后那句话“结局就是这样，实在不是我想要的，但不得不接受”。不得不接受的，正是无边无际的残缺与如影随形的不幸，那份追求完美，却事与愿违的无奈令人唏嘘。幸福如满月，虽然至美，却难常保，而苦难的盈亏却笼罩人生全程。求而不得，得而复失，恰恰对应了所有人针对古器来说，都是过客的象征。古器恒在而人不常在，命数嬗变而人福祸难测，小说中多次出现的，古器上人们镌刻的作为圆满祝愿的“长乐未央”、“永受嘉福”，注定也只是一种镜花水月，一种在个人身上不可能得到成全的完满理想。可以说，残缺既是个人遗憾的客观投射，也是主体在消费社会中，坚守传统理想，执着追求的动力。主人公永远在追求圆满的完美主义道路上，但一直收获残缺，小说因之整体萦绕着浓浓的浪漫悲观情调。
俞平伯曾说：“我们与一切外物相遇，不可着意，着意则滞。不可绝缘，绝缘则离”②。滞则痴迷，陷入一种求不得的我执，更不用说其中还掺杂了不纯粹的念头，反而无法前进；离则失去了格物的途径，无法在道理的思索上更深一层。金晍身上的另一可贵之处在于，洞明无论是人与物相遇还是人与人相遇，靠的是缘分。寻觅古物，“多少钱得到，什么时候得到，也靠的是缘分”，这便是符合“不着意”。而在破四旧的年月，人人怕古器连累自己，包括自己的父亲也将手中收藏付之一炬。但金晍却能“鬼鬼祟祟”地珍惜“最特别”、“没人敢要”的机缘。他的“好东西”，大都是那个年代“人弃我取”之所得。金晍能容器之残缺，更能容他人之短陋。对并非自己亲生的孩子犹能视若己出，不惜倾尽所有。而自己却在情感和艺术上追求完美，并严于个人修养，其人格魅力便来自于此；另一方面，他在收藏上极有分寸地在着意与绝缘之间寻求平衡，故而不与世俗熙攘同流，也得以生就一种坚持自我的同时，与历史、他人、世界相对话的超越性。
小说的另一大特点在于，作者深谙空间的构设—转换，对于个人形象塑造和情节的推动性效用，在叙事上对于空间的表达功能颇为借重。除去金晍等人寻访古物的空间移动。作者笔下，依据人物秉性、审美追求所营造的恒定生活空间，如金晍的品残斋、章槁木的寂寥堂、伽善先生的茅寮等，同时还承担着社交功能，通过一次又一次朋友在社交空间的酣谈、艺术上的切磋，稳步推进情节。许海涛曾如此描述他眼中的跑家以古物，营构自己栖居之空间的动机：“他们各怀梦想，有的想搜寻出一座博物馆，有的想装饰自己呆板的樊笼，生些古雅厚重的气息；有的只有爱，与生俱来的爱，没有一丝功利。”③作者还借助空间的命名和内部器物的设置，对龚老板这样表里不一的人物进行“微而显，志而晦”式的反讽，如其居住的“峻德堂”、“大夫第”，也陈列众多珍玩，他却对金晍的女儿不怀好意，其名利之心更是昭然若揭。金晍出于责任，将旧屋——品残斋——留给桑军英，与凌丽云搬到伽善先生留下的茅寮，随着斋中藏品被龚老板买走，厂里又要拆除老楼，品残斋也走向了消逝。龚开发的“秦王宫”楼盘成为了金晍妻女的新家，但“品残斋那股古意盎然的奇妙味道”消失了，雅士聚集时的“坐卧随意”也消失了。加斯东·巴什拉认为“家宅对人的重要性是任何空间都无法比拟的”，其把“人的思想、回忆和梦融合在一起”，人生中“家宅总是排除偶然性，增加连续性”，一旦失去自己用心营构的家宅空间“人就成为流离失所的存在”，而被抛掷于世界之前，个人梦想与追求自然也将消散。④凌丽云去世后，茅寮亦失去了作为家的意义。情节推进至此，金晍最后一次回到品残斋，沐浴、拿好衣物。空间结构是离去—归来—最终离去。主人公在大雪中走进秦岭，空间由一个个雅士出入的居所，转向浩渺无垠、夐不见人的雪山，是“人”的淡出。曾将秦岭四时景物作为最好的入画素材的人，自己也成了风景的一部分。小说最后，作为叙述者，寻找姨父踪迹的湖舟只看到“白乎乎的屋顶，不知身在何处”，四周的山川和人家，均“罩在浓浓的雾气里”，令人联想到《红楼梦》“好一似食尽鸟投林，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”之语。“食尽”既对应着品残斋的消失，古器江湖越发尔虞我诈“上不得眼”；也对应着个人以情感为食粮的生命的终止，走向无牵无挂，太上忘情。作为桑军英外甥的“湖舟”，是整部小说的叙述者，这个名字谐音“胡诌”，也容易让人联想起贾雨村、甄士隐这两个同样以谐音，表示子虚乌有之意的人物，湖舟最后进山追寻姨父的下落未果，也是起到“情缘完结，交割清楚”的作用，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与《红楼梦》叙事的互文性。
我们可以见到，小说中人与物层面的“残缺”比比皆是，那么作为题目另一关键词的“成全”又如何理解呢？许海涛在写作《残缺的成全》之前，其短篇小说集《跑家》已经引起了广泛关注。我们可以在《残》中见出许多《跑家》的影子。如《跑家》中的《品残斋》一篇，已经为《残》提供了原型。《念佛是谁》中对个人本来面目的反省意识、《六如砚》中金老师对历朝文人风骨的追溯、《路遥手稿》中那位自称收破烂者的惊人发现等等，也都可在《残》中找到相似的一鳞半爪。《跑家》各篇分别呈现着平凡人身上的信仰、执着、坦荡、雅致、激情……既有市侩的仆仆风尘，也有雅士的谈吐清俊。但因皆为短制，悉以对古器的寻觅为描写重心，对人物的塑造缺乏全方位的展示。而金晍形象的塑造，正是基于《跑家》中诸多美好的人性成分的聚合，并置着汉唐高士的大雅与三秦乡土的大俗。我们可以看到，金晍自己身上充满了残缺和种种不幸，却从未怨天尤人，对待任何人都真诚友善，竭尽一切。无论是自己不爱的桑军英，还是自己深爱的凌丽云，金晍自始至终都没有放弃，都在尽着自己的那份责任，哪怕不是自己的亲生子女，他都愿意散尽收藏，视如己出地抚养照顾；尤其是凌丽云与前夫的儿子已经成年，甚至对金晍态度粗鲁恶劣的情况下，金晍还是愿意在自己的责任之外为其置业；即便行将隐遁深山，还是像交代后事一般，将诸多为了别人幸福而需要做的安排交代得井井有条，而对自己的命运和追求却没有留下任何言语，这恰恰是接受并安于自己的残缺，燃烧自己，成全了别人。金晍身上兼有儒释两种传统精神，儒家的“一箪食，一瓢饮，在陋巷，人不堪其忧，回也不改其乐”的高洁守道之心；释家的“剥皮为纸，刺血为墨，折骨为笔，书写经典，积如须弥”的自我牺牲精神。自己命运中的苦难与残缺无法克服，却可以通过牺牲自己，哪怕散尽一切去成全别人，便是小说的题旨。也让我们见出，传统精神的执守者，在面对苦难时的责任感，以及内在迸发出的慨然力量。
作者以器物的找寻和审视为线索，以审美交往空间为情节集中推进的舞台，精描人世风情和文人心态。细部语言贴合人物性格，亦庄亦谐，时俗时雅，修辞极富诗意而又自然流溢，综合评论无疑是一部优秀作品。但也存在一些明显的缺点，李锐曾说过：“高原在给了自己俯视尘寰的台座同时，也给自己设下了深不可测的陷阱”（《无风之树》）。以器物串联，连缀各章的结构模式，既是匠心独运，便于以器物的象征序列关联人事，同时介绍文物背后的故事，展示作者深厚扎实的传统文化底蕴。但这样的结构模式，也导致部分章节为了引出古器，情节上的牵强性与脱离主线的繁冗，如《汉代蜗牛》一章，主要叙写金晍酒后，初次吐露婚姻不幸的心结，在黑夜中纵情吟诵诗篇的情节。而为了引出挂在腰上的蜗牛饰品，则设置了金晍“发酒疯弄丢”的段落，众人寻回后，行文重点也陡转到对器物外观手感的描述上。再如《插屏》一章，湖舟因“不想听他们再说怜悯姨妈的话”，而打算“岔开话题”，于是问周良生身旁的插屏是什么木座，周则娓娓道来，作为叙述者的湖舟一一如实听取，这显然不符合担忧姨妈处境的青年当时的焦灼心情。这样的情节设置显得过于刻意，与小说总体追求的浑然天成之美有一定的损伤。串珠连缀，举物言事的结构，一旦不承担对应人事的象征性功能，就会给叙事造成偏失主位的负担，使得作者处高而难以就低，学识突出却遮蔽故事。此外，在人物塑造上，作为金晍挚爱的凌丽云在性格、行为上缺乏足够的笔墨，仅以青梅竹马的关系和相投的志趣作为金晍执着追求的纽带，显得过于单薄，对如此重要得角色，没有突出其闪光点，使得对金晍个人艺术、人生观的呈现有余，而对其情感理念的揭示不足。作为读者，我们也满怀期待，希望作者能够克服这些瑕疵，在未来呈现出更精彩、动人的作品。
《残缺的成全》虽然存在一些不足，但终究瑕不掩瑜。实现了作者一直竭力寻找的“畅意、熨帖、浑实、润活”的表达的综合，把《跑家》中“先人留下的那些念想”，把返祖归根的文化“乡愁”编织在更宏大壮丽的体系之中。⑤为我们呈现了兼具知识分子、传统精神坚守者、追求圆满与极致的梦想家等多重身份于一身的高度理想化的“新跑家形象”。在消费社会的笼罩之下，在残缺的古器、悲剧的人生面前，在着意与绝缘的传统间性之间，探求一种诗意、慨然而无私的活法。
注释：
①（美）索尔斯坦·凡勃伦：《有闲阶级论》，蔡受百译，商务印书馆，2011年版，第57、58页。
②俞平伯：鲁迅博物馆编，《苦雨斋文丛·俞平伯卷》，辽宁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，第28页。
作者朱天一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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